段郁不接茬,将身上的包袱一一卸下,百忙之中哦了声,「臣喊惯了,是周娘子。」又冲越棠笑了笑,「周娘子,臣不去北庭了,往后臣就在京中为娘子保驾护航。」
越棠愣怔着给他递了盏茶,「段将军真不当官了?」
段郁说当啊,仰脖饮了口茶水,豪迈地将杯盏拍在桌上,「臣不当北庭副都护了,留京还任中郎将,统管北衙羽林丶神策两营。」
北衙戍卫宫禁,权责重大,统管两营更是罕有的殊荣,可见宫中对他的器重。她说好呀,「这么说往后常能见到段将军了。」
其实见不见还在其次,越棠更高兴的是看到他一扫萎靡,重拾神采飞扬的劲头。找回了自我的少年将军,又是一把锋利的刀,这一生定会无往而不利。
段郁眉开眼笑,将那一丝淡淡的惆怅掩饰得很好。喜欢的女郎要嫁给别人啦,好痛苦,但时时戳在情敌的眼窝子里,近距离观察情敌今日还得宠吗,怎么不是一种伺机而动呢。
不过明面上的话不能这么说,他潇洒地表态:「臣能护卫娘子平安,常见娘子喜乐,臣也觉得很好。臣的存在也是对殿下的提醒,殿下若如芒在背,一生珍视疼惜娘子,那臣也就别无所求啦。」
边上的曾内侍连假笑都堆不住了,哎呀,好一朵虚伪的白莲花,当谁瞧不出他的真面目!然而王妃似乎很受用,感动地对着白莲花笑,曾内侍急了,直冲白莲花瞪眼睛。
「段将军的任命诏书还在门下覆核吧,这种时候最需谨言慎行,免得最后白高兴一场。将军说了这许多话,想必口渴,来来,容臣再给您倒杯茶。」
内侍装模作样地要斟茶,段郁虚掩了一下,识相地表示不喝了,「臣这就走。」反正日子还长,他不争这朝夕啦。
然而临走前还桩要事交代,段郁偏身挡住内侍的目光,隐蔽地往某个包袱上一指,声音压得很低。
「臣听家中管事说,臣的长嫂前几个月就爱吃这家果局子的雕梅丶杏脯丶酸枣糕,臣寻摸了些来,娘子若食欲不振就试试,或许有奇效。」
越棠愣了一下,分外尴尬,囫囵笑着把段郁送走了。回过头来愁苦,这个谎言可不好圆,段郁自然不会到处乱说,可陛下面前要怎么糊弄过去?欺君的大罪她可担待不起。。。。。。不管了,越棠下定决心,届时若陛下要追究,她坚持说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责任在太子,他造谣他传谣,她是被逼的。
她的腹诽太子听不见,太子正在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上,吩咐侍卫一路疾驰,向太和宫赶来。
先前已经命人打扫出一条小路,从山门前另辟蹊径,直抵后山。正是黄昏时分,柴门虚掩,斜阳平檐,太子悄声推门而入,庭院在刺眼的金芒中只余朦胧的轮廓,定眼看,她就坐在那一片静谧的浩大里,最流丽的工笔,都描绘不出此时定格的绝代风华。
她闻声回头,笑着冲他招手,像一泓清泉淌过,整幅画卷骤然轻灵起来,是另一种动态的丶顶顶高级的美。然而她开口了:「快来看,树上有一窝雏鸟儿。」
太子满心的柔情瞬间裂开一道缝,原以为她见了他会说些温存话的,没料想如此不羁。好在他见惯了王妃出其不意。。。。。。噢,已经不是王妃了,时至今日终于可以称呼她的名字了。
太子走过去,把宫人都挥退,坐到她身边轻唤:「越棠。」
她一激灵,似乎被这个称呼惊着了,半晌笑着说:「还不太习惯,殿下别见怪。」
太子不以为意,那就多试几次,当初他连自呼为奴都能喊顺口,这世上应当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说话间垂眼一扫,见桌上摆着几碟蜜饯果子,不像是东宫膳房的手笔。
「段郁来过?」太子拈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立刻酸得眉头紧锁。越棠点点头,见状忙将茶盏推至他手边,让他漱漱口。
提起段郁,她不由问:「段郁留在京中任职,是你的主意吧?」不怪她心存疑虑,曾经这两个人闹得那么僵,以至于逼得她退避出京城,结果段郁揍他的那一拳他不记仇,还替他谋求京中的高位,难道这就是储君弘雅的胸怀吗?
太子看她一眼,便知道她心中大约没好话。他淡淡说是,一边站起身来,往窗边走了两步,留给她一个高深的背影。
「孤从不担心段郁,无论他如何作妖,选择权都在你的手上,孤先前是担心你会选段郁。但如今你既已选定了孤,那段郁在哪里都无所谓了,他愿意留在京城便留着吧,反正你是孤的妻子,孤相信你,他做什么都不重要。」
越棠支着脑袋,托腮看他的背影,敞轩里有风拂过,吹起他的袍角向一侧翩飞,虚虚勾勒出他玉带下的身段,真是挺拔又颀长。哪怕无声地立在陋室中,太子殿下都自带一身端华气韵,像是在他群臣环绕的崇政殿上。唯有稍稍显出的侧脸的时候,那清淡的神情,似乎还有些当初赵铭恩的影子,给那身尊贵添了一点浩然气,任是无情也动人。
哎呀,越棠心头撞了一下,近来她时常会觉得,太子殿下也不比她的赵铭恩差嘛。
她胡思乱想,他说的话就从耳朵里漏过去了,回过神来,哼哈着含混应对,「反正你们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