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脑震荡。”程枫捏紧那张影像,胶片在寂静中发出脆响。
他又靠近了一点,看着安雅怀里的恩宇在疼痛和各种检查的折腾后睡得小脸通红,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想做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指尖悬在恩宇额角的纱布上。不知道为什么,那双他引以为傲的,一直稳拿手术刀的手,此刻却泛起细密的颤抖。
在安雅的注视下,他最后还是伸手去摸了摸恩宇的额头。可能是感觉到了不适,恩宇将脸向安雅胸前更靠近了一点。
“他平时发烧的时候就会脸红。”程枫枯坐在一旁,像是在解释着什么,“还好,现在体温正常。脸那么红。。。。。。应该是哭了很久吧。”
“上次见面我就听恩宇说过幼儿园的事。这是张老师发来的录像,你看。“安雅将手机推过去,屏幕上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正在操场里三五成群的玩耍。恩宇跟着几个小朋友一起从滑梯侧边楼梯走上了最高的平台,他排在最后。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一个一个按顺序蹲下,然后滑下去。恩宇等了许久之后,终于准备要蹲下,却被已经滑下又重新上来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小男孩一把推下。连翻了几个滚后,撞向了滑梯底部的拐角。
“我知道,这事原本不该我管。但恩宇能在自己受伤后打电话给我,我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也看到了,那我就必须管。”即使在程枫来之前她已经看过好几遍视频,但再看一次,安雅还是觉得心惊胆战,“程枫,你知道恩宇在幼儿园经常受到欺负吗?“
程枫的手指紧紧扣着手机屏幕,指腹在屏幕表面留下雾蒙蒙的指印。视频里穿红衣服的男孩的推搡动作太过熟练,恩宇滚落时后脑勺正对着摄像头,那撮总是不服帖的卷发还在镜头前忽闪着,但恩宇已经趴在滑梯下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将程枫的心切成碎片,他突然想起上周回家时,恩宇校服领口沾着的泥点。他笑着问是怎么回事,可恩宇却揉着眼睛说“玩滑梯不小心蹭的”,自己竟然信了。
“听恩宇的主班老师说,她这学期因为恩宇的事,有叫过几次家长。是你去的吗?”安雅的声音冷淡,“她说一次是因为恩宇抢小朋友的铅笔,然后被小朋友打了头;还有一次是因为小朋友们在吃午饭前洗手,恩宇先打了人,然后被用小朋友用手指戳他眼睛,最后引发感染,还有。。。。。。“安雅把对案情过目不忘的本领用在了恩宇身上,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案情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在轻飘飘的几个字之下,掩藏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真实的血泪和痛苦,都被迫隐藏起来。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他,然后告诉他们,以后不用再忍耐了,这些事都过去了,生活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可事情往往没有那么简单,也不会那么轻松和容易。
“上个月午睡时恩宇尿裤子,听说也给你打了电话,说是让送一条干净的裤子过去,你去了吗?”安雅点开另一段监控,画面里四岁的孩子攥着湿透的裤腰缩在小床上,“老师让他穿着湿透的裤子继续睡,而你赶过去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荒唐,扶着额头挤出一声嗤笑,“张老师是不是跟你解释了因为恩宇睡觉前喝水太多,而他们正培养孩子自理能力?”
安雅还在不断输出,程枫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声一片。那声音忽远忽近,最后传到自己耳朵里时,却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最后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后槽牙被咬得生疼。
安雅说的事,他每一件都知道,但却又都不完全知道。
程枫想起送裤子那天,张老师将恩宇推到他面前,恩宇小小的身子上裹着自己提前在幼儿园放好的小熊睡衣,里面却还穿着那条已经湿透的裤子。孩子小小的脑袋从睡衣里探出来,从脸到脖子都通红,他当时竟以为是暖气太足,甚至笑着揉了揉儿子发烫的耳垂。
现在看来,恩宇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和欺负,才能让一个四岁的孩红着脸觉得害羞。
“今天下午因为要给恩宇看病,时间比较紧张,所以关于具体的情况我还没有来得及掌握完整。”收回手机,安雅看着程枫,“这事,你准备怎么办?”
程枫忍着快要跳烂了的太阳穴,咽下即将要从胃里涌出的酸水,深吸了一口气,盖住了语气里的哽咽。
“我现在就上OA请假,明天。。。。。。。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去幼儿园吗?”可能是因为恩宇之前给了他太多次机会,但他却忽略了。
在情绪的刺激下,程枫当即打定主意要去幼儿园解决掉这件事。同时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而他无条件信任安雅。
“好啊,明天八点,我在幼儿园门口等你。“安雅立刻回答,红唇在渐深的夜色里泛着冷光,“但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想清楚,是要当老师和小朋友们口中的老好人,还是准备为恩宇要个说法?”
“我会申请调取所有监控存档,把那些欺负过恩宇的孩子一个个找出来,连同他们的家长向恩宇道歉。”他声音沙哑,“还有联系教育局督导组,投诉园方玩忽职守。。。。。。”
“道歉?程医生,你都快30了,还觉得道歉有用吗?”安雅一时情急,抱着恩宇坐直了身子,“你看着恩宇,看看他,他是一天就变成这样的吗?如果说你工作忙,我可以理解。但他呢?他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他需要的不是道歉,而是有人教会他被欺负时可以说出来,也可以放声大哭。“
怀里的恩宇被骤然收紧的手臂勒得轻哼一声,安雅却恍若未觉。被指甲油涂抹过的鲜红指尖几乎掐进程枫的袖管:“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告诉他,所有欺负过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