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主家的事情,”老朱今天身穿粗麻布衣,花白头发与胡子,坐在石头凳上,真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田间老人,“最近主家的少爷逝世了,老爷很是心痛,家里又薄有余财,便想将少爷的身后事好好办一办。正好这时候,平素几个伺候少爷的婢女忠心耿耿,感念少爷平常待她们的恩德,便提出想陪着少爷去地下,好继续服侍少爷。”
高僧宣声佛号:“何等节义。”
“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朱元璋点头,显得有点闷闷不乐,“但是有人反对老爷搞这些。老爷就不明白了,这也不是他强迫的,是那些婢女主动提出的,老爷当然也会照料好这些节义之人的身后事,照拂兄弟,奉养父母,不在话下。婢女愿意,老爷欣慰,少爷安枕,分明是一箭三雕,皆大欢喜的事情,怎么老爷倒被骂个狗血淋头?老爷的苦心,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理解?”
高僧了然于心。
想是太子早亡,皇帝想搞人殉,却被文臣门上书劝阻。
再想想太子一贯以来受到的宠爱,高僧心思一转,肃容沉喝:
“糊涂!”
朱元璋一愣,看看高僧,有些犹疑:“大师说……老爷糊涂?”
“老爷糊涂。”
“糊涂在何?”
“现世佛普欲度脱一切众生,却为些许魑魅魍魉,鬼蜮言语,动摇佛心,疏忽功德,岂非大误大谬,糊涂至极?”
“嗯……”朱元璋觉得大和尚说得很有道理,确实切中他所思所想,可他还是闷闷不乐,他的所思所想,不止不为人理解,还误了他的排名位置!
高僧察言观色,情知朱元璋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天平只差最后一个砝码,他加重语气:
“老爷便不惜自己的功德,也要为少爷想想。”
“少爷?”
“老爷是现世佛不求功德,少爷却需借功德成为未来佛!”
“……你的意思是说,咱标儿是乐意的?”朱元璋问,“有了功德,未来还能成佛?”
这可是露馅了。高僧想,可见被我说动了。
“此乃天意。”高僧宣佛号,“既是少爷命中的劫数,何尝不是少爷命中的天数。”
“好,好,好!”
朱元璋亦是笑,似乎极为畅快,畅快到后来,却骤然翻脸,普通老农,瞬间变成罗刹再世!
“秃驴,你说太子乐意?太子宅心仁厚,分明半点不乐意,至今苦苦劝谏于咱!一个混迹在佛门清净地,只会巧言令色,肚子里没得半点慈悲的贼厮,却张口普度闭口功德,夸夸其谈,不嫌害臊!你见过那些婢女吗?就知道那些婢女是自愿的?万一她们是被迫的,这罪孽你担待得起吗?
既然你说咱是现世佛,咱今日就替佛祖度你一回,来人!”
险些被骗的朱元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
“把这不务祖风的秃驴给咱推出去,扒下袈裟,依大诰,杀了弃市!”
本是为了讨好朱元璋而说这些话的高僧大惊失色,欲待再说,却已说之不急,只见刀光一闪,天旋地转。
残阳如血,汩汩洗净这佛门圣地。
出门杀了个贼秃,再回到宫中,老朱神清气爽,便招来宫中制诰夏原吉。
当人到的时候,老朱凝神细思,洋洋洒洒,已写出了一篇长文。
夏原吉一看,只见长文上大白话写:
“说与天下知道,故太子已逝,可我近日常闻故太子传来消息,劝勉我不可开殉葬之端。我思之,太子是我的儿子,我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殉葬者,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亦为其离去而痛苦。我有丧子之痛,便不忍其他人再受同样痛苦。何况,说是自愿,万一其中有被迫的,岂非生生将人害死,犯了害命大罪!
好叫大家知道,从此以后,殉葬就以害命而论,是法律所不能容许的了!往后若有哪家无视法度,偷偷殉葬,为人所告,便判这家的孝子贤孙,一同上路,侍奉祖先,全家团圆。告状者,官府可赐银一两。”
“陛下仁德!”夏原吉一目十行看完之后,脱口称赞。而后甚至不待片刻,便提笔撰录。
等到第二天朝会,太监将关于废除殉葬的圣旨一读,文官们集体震动,齐齐出班,赞曰:
“陛下爱恤仁恕,关怀子民,真乃千万古一帝也!”
这下正正好拍在龙屁上,老朱不意还有这等收获,不由得喜上眉梢,笑逐颜开,将前几日的郁郁烦闷,一扫而空。今日的朝会,倒是难得的君臣尽欢。
朝堂的问题解决了,朱元璋的注意力,就再回到了太子灵堂上。
这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大家只以为是太子显灵,沟通神佛,便齐齐夜访;而这回,大家都了悟了,太子沟通的并不是神佛,而是后世之人,一时间便集体谨慎起来。
不谨慎也不行,因为那天晚上过后,朱元璋便派人把灵堂守了起来,连朱允炆这个亲儿子都只能在灵堂外烧烧纸,其余皇子就更不用说了,灵堂的纸都摸不着一张。
等到朱元璋再次进入灵堂,守在门口的人才撤走,皇子皇孙再度齐聚一堂,看着老朱,等待老朱拿个主意——到底要怎么对待这后世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