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给旁人的观感,恍如一尊没有魂灵的木偶,或是耗尽心力的沉睡者。因为他是低着头的。陶心荷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玉簪。脖颈被他弯折出了最大的弧度,难得肩膀还支架着,不然陶心荷还要以为他这么睡过去了。大概是她进来的脚步声惊动了顾凝熙,此人豁然抬头,令猝不及防的陶心荷满眼都是他的面容。从发际线往下,天阁方圆、额头饱满,恰是传说中的贵气相。眉骨微隆、长眉入鬓,是她熟悉的走向,眼尾上挑的一双狐狸般眼睛隐隐藏着血丝,昭示着男子的辛劳。悬胆鼻下的两片丹唇不厚不薄,是他极厉害的武器。唇周胡须从青茬长成了黑硬短须,稍稍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人中凹陷,棱角分明的下颔本该是男子蓄须处,倒是若有如无,看得出清晨方才剃过须的杂乱痕迹。陶心荷见状忍不住猜想,必然是顾凝熙自己匆匆用剃刀剃的,不然不会忽略唇上部分,因为他看不清楚,只敢对下巴下手。而剃须这种在脸上动作的事情,他又一向不喜欢旁人执手,除了陶心荷。两人为夫妇时候,多是闺房之内,陶心荷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帮他除去髭须,露出玉雕般的一张面孔。陶心荷暗恨自己,从他面上一点细节又记起夫妻情热往事,连忙将视线从他淡白色唇和浅青色面上抽离,不去探究他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顾凝熙近日府里府外各处忙碌,牵挂病人祖母,应对三叔三婶求告,与各路官吏打交道,硬生生逼得他短时间内记住了五六个常见之人的特征,起码促进了沟通。这并非他所长,因此心累至极,每晚沾枕即眠。今早偷空来到陶府,想与荷娘一诉衷肠,在等待间隙,倦意不期而至,顾凝熙低头打了个呵欠,闭目养神,头便没有抬起来。直到他感觉到了一个阴影笼罩在前方,若有所感般看着来人,凝神望去。只这一眼,他便确信,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艳红鲜亮的樱色衣衫是他没见过的,女子发式和周身首饰没有一件他眼熟的,因为距离太远而勉力捕捉的香气更令他倍感生疏,这些却是他以前用来辨认娘子的依靠,顾凝熙想想那时的自己都觉可笑,是认物不认人的么?她是从门外走进来的,周身还围着金灿灿的阳光,为她整个人撒了一圈光晕,不仅晃得顾凝熙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也一时间辨认不准她的高矮胖瘦、身姿体格。但是这些都不影响顾凝熙感受到的温暖安心气质,正是夫妇日夜相对三年多,陶心荷留给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抹意识之下的感觉。“荷娘,你来了。”顾凝熙难得主动开口唤人名姓,声音笃笃定定,只是其中几分沙哑损了完美。陶心荷闻声一顿,纳罕着心底满溢而出的惊喜是怎么回事?她拼命对自己说,顾凝熙知道自己会过来,她身后晴芳都离得三步远,从主仆站位分辨,他能叫出自己名字,也不算稀奇。陶心荷深深呼吸了两三下才调整了心绪,缓步走过顾凝熙,努力保持步伐稳定,到上首处落座,用几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顾司丞到访,有何贵干?”顾凝熙鼻翼翕动,品辨着荷娘行过后留下的迷人香气,不是沉水香,也不是他上次找到的木樨香,不晓得她近日喜欢了新的什么。他总要尽快确定才能投其所好,再去香料铺子里买来送给荷娘讨她欢心。他的愣神却让陶心荷沉不住气,色厉内荏补充问:“据我所知,你最近正是忙时,跑来作甚?我们府里就无你顾家人,也无你顾家财,顾司丞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顾凝熙回神,虽然他看不清陶心荷面容,从语调里也能听出娘子不知为何有几分气恼。一面反思自己唐突登门,违背娘子素来喜欢的先投帖后造访律人律己的习惯,一面转首对准她,扯开恰好露出上下六颗齐整白牙的笑容。他一直记得,娘子曾经说过他这般笑起来,没有人能跟他生得起气,因为实在太好看了。先笑这么一番,估摸着娘子看到了,顾凝熙再提气缓缓说来:“荷娘,你尽知我家事,确实分身乏术。今日一晤也时光有限,同你说几句话,我便需再去老顾府办事。因我实在想你,明知待几日后稍稍宽裕有空些,再诚心诚意上门拜访为佳,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腿脚,来到你面前。”陶心荷确实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又被这番矫揉做作的蜜糖话儿拽回来。哼,顾凝熙以前不会这般遣词造句地说话,难道是天天与莫七七在一个府中相处,被带动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