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此时,夜风送来一点儿轻轻的笑声。
是容鲤的声音。
见着如此谪仙郎,她便这样开心么?
他的齿根泛起些酸意,又想起来回京那一日,她跌跌撞撞地从院中跑来,扑进他怀里时,那眼中全然的欣喜和依赖——而这目光,如今也会这般落在旁人的身上?
造化弄人。
大抵各有其道,强求本就不能成。
侧殿之中传出些许声响,片刻后扶云与携月扶着容鲤从里头出来。
容鲤一出来,便瞧见展钦站在那的身影,想上前去同他说话,却又怕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委屈焦灼令她加快了步伐,走到展钦的面前站定:“你……”
“臣送殿下回席。”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容鲤那句未竟的“你”字,被展钦冷硬平淡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带些温度的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容鲤袖中的指尖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嘴,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那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姿态,将她所有想要倾诉的委屈、试图解释的言语都哽在了喉中,化作一片酸涩的沉默。
“……好。”容鲤太累了,不再想多说什么了。
回到殿上,容鲤只安静地坐在顺天帝身侧,偶尔与几位使臣说话,不再看向展钦了。
展钦亦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此时,他的目光总似有似无地落在高赫瑛的身上,带着些冰冷的审视。
高赫瑛似乎全然未觉,依旧从容自若。宗室族老与他说话,他便以官话相对,谈吐儒雅有礼;席间有人与他论起诗词歌赋,他亦引经据典,满腹经纶。
到了最后,席间大儒也不由得点头:“世子虽为番邦之人,却文采风流,温雅蕴藉,颇有国朝风姿。”
展钦听得这话,忽而想起来,两年之前,赐婚圣旨下来的前几日,他在内禁值守,曾听过容鲤的肺腑之言。
情窦初开的姑娘们依偎在宫墙那一头的花树下玩闹,窃窃私语。安庆玩笑说起,长公主殿下要寻一位何等郎君,而彼时天真无暇的容鲤只笑着回应:“打马长街过,半点皆风流。本宫的驸马,需得是那才情万千之人……”
后头的话,随着她们两走远了,糅着清浅的笑,藏进了宫墙深深的朱红里。
宴席终了,众人恭送圣驾后陆续散去。
容鲤身心俱疲,被扶云携月搀扶着,几乎是半闭着眼往外走。她刻意不去看展钦的方向,生怕再得到一丝冷遇——她再是百折不挠,今日也着实吃尽了冷待,当真身心俱疲。
高赫瑛却在此刻缓步上前,隔着数步之远不显冒犯,声音温和:“殿下似乎步履不稳,可是凤体仍有不适?外臣驿馆中尚有几位随行医官,精于调理,若殿下不弃……”
“不必劳烦世子。”一道声线截断了高赫瑛的话。
展钦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玄色身影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挡在了容鲤与高赫瑛之间。
他背对着容鲤,目光如冰刃般落在高赫瑛身上,话语同样冠冕堂皇,寻不到半分不合规矩:“殿下凤体矜贵,素来由专人调养,不劳世子费心。世子颠簸劳累数日,不如先回四方馆休憩,以免误了秋猎事宜。”
容鲤在他身后,瞧不见身前的男人抱剑的手背上因隐忍而浮起的青筋。
高赫瑛身形较展钦稍矮几分,微微抬眸看他,似有一刻在他的眸中看到些许睥睨的冷芒,快如错觉。倒在这一刻,他才从这位守卫自己一路的金吾卫指挥使眼底看出点儿除了冷淡之外的情绪。
高赫瑛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反而从善如流地微微欠身:“是外臣思虑不周,展大人提醒的是。”他转向容鲤,笑容依旧温润,“殿下保重,外臣告退。”
临走前,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容鲤因酒意微红的脸颊,那眼神清澈坦荡,却又仿佛带着一丝极难捕捉的、若有若无的怜惜,在展钦看过来之前,便已收了回去。
容鲤此刻头晕目眩,并未留意到两个男人之间这短暂的暗流汹涌,只低低“嗯”了一声。
展钦这才侧身让开道路,对扶云携月道:“好生送殿下回府。”
他的声音之中,似带着些低落的闷。
展钦站在原地,目送着容鲤一行人离去,直到那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也未曾挪动半步。
高赫瑛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不远处的灯影下,看着展钦紧绷的侧影,唇角几不可查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随即隐没,转身汇入离去的人群,姿态依旧从容不迫,似一抹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