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久抬起视线,瞥向两边剑拔弩张的场面:“大家都是在山上讨生活的,说白了,茶山收成好,才能都有饭吃、有钱赚,把日子过红火。既然端的是同一个饭碗,何必砸自己的灶?
“这么晚还请各位过来,无非是想解决问题。你们要是不想解决,打也行,耗通宵也行。看看明天太阳升起,茶树会不会因为谁吵赢了才长新芽。”
南久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语气沉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屏息。
三歪子撇开眼没再说话。珍敏递给张江一个眼色,张江扭过头重新坐了下来。姜清则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刚才那股子要把对方弄死的气焰各自都收敛了几分。
“要么说下想法,既然都来了,大家把问题聊开。”她目光转向在场资历最老的老八,征询他的意见,“老八叔,你说呢?”
老八点点头:“你们也都别吵了,能吵出个什么结果,说说看吧。”
南久朝珍敏招了下手,珍敏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南久跟她低语了两句,珍敏快速走到外间,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拿了个本子和笔递给南久。
南久翻开本子,看向姜清:“姜经理先谈谈?”
姜清直起身子道:“前段时间一直下雨,阳光不足,叶片纤维化程度增加,本来就加快变老。下个礼拜连续一周的暴雨,茶芽再被打落一批,现在不抢采,到时候颗粒无收,今年都白干。”
坐在三歪子旁边的大顺接过话:“山里一阵云一阵雨的,天气预报说是一周暴雨,到时候下个两分钟,以往又不是没发生过。你现在就组织抢采,东边的茶园呢?那一片今年是打算出特级茶的,眼下叶芽积累不足,怎么整?”
周卫宁回他:“你不能这么考虑问题,天气预报万一报准了呢?我们现在望天收,老天要是不给活路,我们不抢采,连本都保不住。”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们动动嘴皮子,干活的都是我们。这么短的时间,老茶园加上新茶园,到时候为了抢时间,老嫩混杂,采了也卖不上价钱。”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这场对峙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听下来两边都占理,或许正因如此,谁也没法说服谁。
期间,南久不停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不时抬起头拧眉倾听,手边的茶水从浓到淡。珍敏索性给她重新泡了一杯。
夜已深,老八打了个哈欠,叹道:“国强还不是好说歹说,被你们气着了。过去你们没来的时候,老茶园不都是国强他们在看着。”
说到这,老八转向南久,同她道:“那年下暴雨,你也咱这,瞧见过这边复杂多变的天气。”
南久点了点头。
“所以说哪能信什么天气预报,他们这些人啊,仗着读过几年书,以为自己懂得多。懂得再多,还能有我们这些生活在山里一辈子的山民了解?”老八转向南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八理所当然认为南久肯定会站在村民这边。她第一次跟姜清打交道,跟他们并不熟,加上她几年前来的时候,亲身经历过山里多变的天气,定会知道天气预报靠不住。
南久没有接话,抬手瞄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指针已经指向半夜。
她出声道:“今天也不早了,大家要么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姜清焦虑道:“这事等不及,拖一天就多一天风险。”
南久低下头,目光隐在眼窝里:“你现在拍板不也没人配合吗?”
姜清抿住唇,焦急化为无奈。
南久撕下一页纸,抬起头对姜清道:“给我一晚上时间。”她将那张纸递到姜清面前,“麻烦姜经理安排几个人留下来陪我加个班,纸上写的东西能找到的,全都拿来给我,越齐全越好。”
姜清接过纸扫了一眼,面色骤变。
纸上写的有茶园管理档案——不同品种耐涝性,发芽期,树龄与健康状况等。往年产销与经济数据——成本结构,价格体系,财务报表,客户需求。历年气象数据——灾害历史,往年同期天气规律,小气候特征,预报更新频率。资源可用评估——采茶队人力,加工能力,后勤保障。市场行情报告——同行动向,收购价波动等密密麻麻一整张纸。
这上面绝大多数的资料都属高度机密,尤其是其中的产销数据与客户结构详情,直接关乎茶山的核心机密与命脉。一旦交出去,会导致整个茶山的老底被泄露,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姜清不得不竖起防备。他将纸张压在桌子上,看向南久:“我冒昧地问一下,你跟宋老板是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姜清在宋霆身边做事也有两年了,他尚未听宋霆提起过家中有什么年轻的女性。在不确定南久跟宋霆的确切关系,或者说关系到底有多深之前,他不会轻易将这些东西交出去。
南久看出了姜清的顾虑,能在宋霆身边做事的人,自然不是莽撞之人。但眼下要拿出个能说服他的身份并非易事,毕竟,她跟宋霆没有切实的血缘关系,胡诌个远方表妹之类的名头自然不能说服姜清。
正在犹豫之际,一直靠在墙边、默不作声的珍敏冷不防地开了口:“她是宋老板的爱人。”
这句话犹如在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无声的惊涛。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老八叔一行。
这个身份,前一刻的确在南久脑中一闪而过。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拿到茶山的核心资料,没有任何身份比宋霆老婆这个头衔更管用。只不过由她自己开口,在这位素未谋面的经理听来,未免唐突,徒增疑窦。但此话从珍敏口中说出,效果却截然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山民,待在茶山多年。她来说,比南久自己说出口要更加可信。
姜清略显意外,他虽然没有刻意打探过宋老板的婚姻状况,但也从未听他说过家里老婆孩子这些事情。
他转向南久,确认道:“你原来是宋老板太太?”
南久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只是淡然地弯了弯唇角。不回应,是因为她无法亲自坐实这个弥天大谎;不否认,则是因为珍敏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是在这僵局中帮她拿到主导权。
她不能亲手去接,却也不能将它推开。
于是那抹笑意便悬停在脸上,带着从容的笃定,轻巧地承托住了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